有人得意地说,苏州人的味蕾是通过清晨一碗面打开的。夙兴夜寐的苏州人,既会做生活,也会过日子,一碗热吹潽烫的汤面下肚,仿佛唤醒了人体的勤劳因子,红光满面,酣畅淋漓。
见面要趁早,吃面更如此。老板娘和老面客见面总要攀谈几句的。面馆里,讲张声、嗍面声、盛浇头的吆喝声,热气腾腾的烟火气扑面而来,面在嘴里,暖在心里。汪曾祺先生曾说:“四方食事,不过一碗人间烟火。”是的,这是老苏州的古早味,百年传承,经久不衰。
讲究人吃面也是要吃出花头的。面的硬与烂,汤的紧与宽,葱花的多与少,面条出水后的鲫鱼背,浇头铺面、装底还是过桥,都有说法。还有人好吃头汤面,东方欲晓之际奔赴面馆,为的就是那口清澈透亮的面汤和筋道爽滑的面条。
我爱吃面。小时候,母亲经常带我去吃面。母亲说,早上进些油水,人会有精神,读书也会更聪明。三十年前,木渎镇上风起云涌开了很多面馆,香雪海便是其中一家。每次母亲带我去吃面,她总要和老板娘攀谈几句,然后点一碗素浇面。而我必点双浇,大排、焖肉是标配,偶尔还要加个荷包蛋,盛浇头的阿姨常送我半勺辣酱或雪菜。我大快朵颐,味蕾通过这碗面而绽放,心里别提有多美了。
母亲告诉我,这爿面馆原先不大,20世纪90年代初就在香溪路上挂牌经营,因路名有一“香”字,城西还有家喻户晓的赏梅胜地香雪海,干脆就以“香雪海”三字作为面馆的招牌。苏州有许多名曰香雪海的商品、商店,宋荦哪会想到,三百多年前题名的梅林雅称,竟成了电冰箱、苏帮菜还有这家面馆的金字店招。再后来,香雪海面馆易址仓基村下沙塘,规模扩大,焕然一新,依旧人声鼎沸。店里常客不少,新客就更多了,门头正东是新建的医院,工人、病患及家属成了面馆的新面孔,面馆还成了周边社区购买服务的老年食堂。
中学时代,香雪海面馆是我上学的必经之路,吃面成了我的生活方式。老板娘见到我,也要攀谈几句,“小佬,今天吃啥面?”“好久没看见你妈啦。”“前两天你外婆还来店里吃面的。”我接不了话茬,礼貌性地叫一声阿姨,然后点面浇头。香雪海的浇头我是一一尝过的,最让我情有独钟的要数大排和面筋了。他家大排是红烧的,老式做法,烧制前用刀背把排骨拍松,入口松软香嫩。面筋是糖醋的,浓油赤酱,将其置于汤面内,待油面筋把汤汁充分吸收,入口爆汁,回味无穷。香雪海的面我百吃不腻。店家选用龙须面,面条细,火候和下锅时间的拿捏,着实考验师傅的手艺。我通常要二两硬面,水滚开时下锅“一汆头”,爪篱捞面时滤去碱水,装入滚烫的面汤中,便大功告成。起初,我是出于无奈才吃硬面的,下一锅面条要七八分钟,店里生意好,锅只有一个,我吃硬面,那这锅里的头两碗必定有一碗是我的,我能节约上学路上的时间。再后来,吃二两硬面成为我的习惯,一直延续到参加工作以后。
参加工作的头两年,我还常去香雪海吃面,店里还是老样子,装修没变,味道没变,人也没变。随着岗位调整,我的应酬更加频繁,吃面多去那些被文化包装的高档餐厅,哪怕这碗面并非我所中意,但冲着环境氛围和“文化”二字,我仍愿意为此买单。是的,我变了,渐渐变得虚荣、虚浮,也渐渐变得庸碌、臃肿,再不复年少时的朝气蓬勃、意气风发。于是,母亲极力反对我去外面吃喝,对我参加应酬深恶痛绝,她常把“病从口入”挂在嘴边,“外面的东西哪有家里干净,要少吃。”于是,她每天清晨为我烧粥、煮鸡蛋,或者变着花样做些粗粮食物,虽少了些滋味,好在营养均衡,于我控制血糖、尿酸是有好处的。
再去香雪海吃面,已是我参加工作的第十个年头。店里装修没变,人也没变,店名却改成了“老宋面馆”。原来香雪海早已被人注册成商标,冒用有侵权之嫌,店主干脆就打自己的招牌,也是在此时,我才知道老板娘原来姓宋。进入店门,宋阿姨一眼认出我,还是那几句攀谈:“小佬,长远弗见,今天吃啥面?”“好久没看见你妈啦!”一声“小佬”,分外亲切,我礼貌地叫声“宋阿姨”,然后点浇头,我的吃面习惯,宋阿姨还记得,二两硬面“一汆头”,还是熟悉的味道,“老宋面馆”还是“香雪海”。
有一回,下面的沈师傅不在,宋阿姨也不在,盛浇头的阿姨代劳,这碗面汤色混、面条腻、碱水气重,实在难以下咽。于是我便买了第二碗,二两硬面“一汆头”,味道还是不对。买第三碗,阿姨察觉出原因,她让我稍等,小锅加清水煮开,重新下,味道终于对了。吃完面,一看时间已近中午,原来是我去的时间点不对。离店时,阿姨硬是把两碗面钱塞给我,我忙说不可,但宋阿姨远程指挥,说务必退还,“面不好吃,重下就行,这是规矩”。我听了,羞愧汗颜。
我近来痴迷于体训,工作之余私教带我运动暴汗。自打健身增肌以来,我的体力和食量突飞猛进,早上进点油水,味蕾绽放,工作精力也更充沛。“小佬,今天来吃面哉!”这句亲切的问候,常萦绕在我耳边,当我想起时,便清晨去吃碗面。
(原载于《姑苏晚报》2024年10月12日 A08版)
作者:顾德乐
编辑:小尹